法国是一个抽象名词,看不见、摸不着。
授权信息:本文转载自邓刚老师的百家号,已获授权,原文链接:哲学研习者邓刚:什么是法国哲学?
如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是否在哲学之中,可以圈出一个子集,然后称之为法国哲学,正如同另一个子集被称做德国哲学,另一个被称做英美哲学,此外还有中国哲学、日本哲学、非洲哲学,等等。但是,被圈入子集的是什么?一些哲学家的名字?
笛卡尔、卢梭、柏格森、萨特、福柯、德里达(这个名人的串可以很长、很长)?这些人的哲学家身份,至少部分人的哲学家身份,如德里达,一直或者至少在部分人那里,是存疑的。还有一大批并非哲学的专业人士,一些民哲,一些哲学爱好者,一些文人,却成为思想或者哲学的先驱,给哲学界带来的影响远远超出普通的哲学学者,如Antoine Artaud, 巴塔耶、布朗肖……
或者,一些流派的名称?理性主义、实证主义、存在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人格主义……
或者,列出一些法国哲学家首创的概念?我思、公意、绵延、自欺、认识型、解构、脸……或者一些法国人开创的重要的运动,这种运动本身是思想的、社会的、艺术的,却成为孕育哲学思想的土壤?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空想社会主义、达达主义、68年……德国古典哲学,不是被称做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么?
然而,上述的这些划界,本身是存疑的,或者危险的。例如,卢梭自称是日内瓦公民。理性主义、实证主义,都是跨国界的,在欧洲广泛存在着的思想运动。我思等概念,同样也是欧洲传统的哲学家普遍使用的概念。于是,法国哲学,本身就是一个边界模糊、边界不断浮动的子集,而更严重的在于,这个子集所在的母集,即哲学这一集合本身,同样也是边界模糊的。
哲学
2001年,德里达来中国访问,在与王元化等中国学者对谈时,曾提出一个让许多中国学者大为光火的说法:中国只有思想,没有哲学。然后,德里达作出这一表述时,无疑心中已经树立了一个标准,来规定什么是哲学?什么不是哲学?而这个标准显然是在他所置身于其中的希腊—犹太—基督教—欧洲传统之中的,尽管德里达终其一生对这个传统不断地解构和置疑,但终其一生他从未走出这个传统,对于这个传统之外的文字、文化、文明从未有真正地、深入的了解,因此他的解构也始终只是茶杯中的风波,无论这个茶杯有多大。然而,即使在希腊—犹太—基督教—欧洲传统的内部,对于什么是哲学,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一个先验的、普遍的定义。
如果以苏格拉底为标准,这位整天东游西逛,在公共场所找人闲谈和扯淡的老者,显然不符合今天的标准,肯定无缘爱琴海学者、雅典院士之类的头衔。因为他不写paper,也不写book,也不写咨询报告,而只是通过不断地与人对谈,寻找所谓的本质、所谓的是什么,探讨所谓的智慧、正义、美德,等等。这位老者,高尚其事,不事王候,却不小心成为雅典城邦某些人的心头之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从而最终遭到控罪,以身殉道。苏格拉底之死,显然是希腊心灵史、文化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在他身后,先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祖述其学,后有犬儒、斯多亚派身行其义,斯多亚派自称真正的苏格拉底派,早中晚期前后相续,遂成为罗马时期的官方哲学之一。有人说,哲学说希腊语,哲学是希腊的产物,如果以苏格拉底一派的某些后学(犬儒、斯多亚派)为标准,康德、黑格尔等大学教授写出来的高头讲章,可能也会被视作过于思辨、类似智者之术。即使在今天,以某些分析哲学的眼光来看,欧陆哲学的许多著作与文章,皆算不上哲学文本,而在后者看来,前者所忙碌的,不过是哲学史中早就讨论甚明、分析甚精的陈旧命题,只是换上了新的概念时装。
如果说不存在关于哲学的普遍的、先验的定义,那么存在的就只有哲学的特殊的、历史的表象,这些表象的集合就构成了我们通常所说的哲学史。而西方哲学史则是西方世界的哲学表象的集合。法国哲学则是法国的哲学表象的集合。
当然,这种表象也可能是古希腊的,也可能是中世纪的,法国的、德国的或者英国的。当然,我们可以尝试去寻找一种哲学的定义,也就是重新是追问哲学是什么的问题。回答这个问题,当然就要与世界是什么?存在是什么?语言是什么?思想是什么?等等问题关联在一起,并且要回答哲学与科学的关系?哲学与宗教的关系?哲学与艺术的关系?等问题。尽管哲学关涉到是人之为人、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性问题,关涉到世界之为世界的根本性问题,即高更所说的“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等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并非一时半会可以解决。因此,我们满足于我们上述所得到的暂时性的指引:存在的只哲学的特殊的、历史的表象,因此,我们暂时悬置什么是哲学的问题,而去考察一个表面上更容易回答的问题:什么是法国?
法国哲学
但是,这个问题看似容易,其实根本很难回答。因为,法国是一个抽象名词,看不见、摸不着。作为一个政治、文化、历史、经济的共同体或者集合,就任何一个方面而言,都有无穷多的知识与信息有待展开。
在许多人的眼中,法国是一个浪漫的国度。法国虽然在欧洲算是一个大国,但是美国、中国、俄罗斯比起来,从领土和人口来说,只是一个小国。
然而,我要强调的是,法国也是一个大国。这可以从几个事实上来说明这一点:
从地理上,我们通常将欧洲地图的西南区域,一块六边形的区域称之为法国,但这只是法国的本土,然而法国在大洋洲、加勒比海、南美洲、大西洋,都有其海外省,这也意味着,法国的军事力量、政治影响、文化影响,可以因此扩散到这些海外省所在的区域,因此实际上是一个全球性的帝国。
法国是一个大国,虽然招收很多留学生,留学生在法国只能用法语听课,留学生也没有超国民待遇。
在政治上,法国是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也是北约、欧盟的主要国家。法国是西方国家里,经常对美国说不的国家。
文化上,法国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法国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多达15位,是欧洲国家中最多的。
接下来,我们介绍一下法国哲学的几个特征。
柏格森
根据柏格森在《法国哲学》一文中的梳理,他指出法国哲学有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点:自笛卡尔以来,法国几乎为欧洲所流行过的绝大多数思潮提供了理论来源。例如,笛卡尔是理性主义的源头。柏格森写道:“在现代哲学的演进中,法国的角色是非常清楚的,法国曾是伟大的首创者,并且,法国一直都仍然是新观念的发明者和传播者。毫无疑问,在其它地方,涌现出一些天才哲学家;但没有任何地方,能够象法国这样,有着从未中断的原创性哲学创造。”
第二点:形式的简单性。柏格森写道:“人们可以说法国哲学总是由以下原则来修正的:不存在一种哲学观念,是如此深刻和精微,以至于不能够、也不应该用所有人都明白的语言加以表达。法国哲学家不是为有限的一小部分人写作,他们是向普遍意义上的人类说话。”当然,在20世纪的法国哲学中,许多哲学家,特别是现象学传统的哲学家,受到德国哲学的影响,其写作风格变得晦涩难懂。但是,法国哲学原有的传统,却是如笛卡尔所曾经宣扬过的,重视文字的通俗易懂与明白通畅,从而能够让更多的人能够读懂。例如,笛卡尔的《方法谈》,卢梭的《爱弥尔》,基本上都明白如话,比较容易看懂,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思想的深刻性。是否某种哲学的深刻性,导致这种哲学无法只能用一种晦涩难懂的方式来表达?或者,即使一种哲学足够深刻,其道理仍然可以用多种方式来表达?当然,这里涉及到哲学本身的一个难题。实际上,几乎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他的哲学基本上都是出自于他的某种原创性的洞见或者直观,柏格森称之为“哲学直观”,这种洞见既然是原创性的,那就是历史上还不曾有过的,这就意味着,用历史中已有的语词、概念,其实不足以表达这种洞见,也正是因为如此,许多哲学家不得不另创新词来表达自己的洞见,或者改变旧有词语的含义。但是,另一方面,一个哲学家最终不可能完全地自创一套语言,而总是用既有的某一种自然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哲学,因此这也最终导致了,每一种哲学,最终都会有一些部分,是难以看懂的,因为这涉及到这位哲学家最有原创性的洞见;也会有一些看得懂的部分,这是哲学家不得不采用自然语言的部分。因此,一个哲学家的易懂程度,其实最终取决于这位哲学家是否愿意多为读者考虑,是否具有高超的语言技巧,是否真正地具有原创性的洞见等几个变量的综合作用。
第三点:在柏格森看来,法国哲学与实证科学始终保持着一种亲密接触。例如,笛卡尔和帕斯卡尔,两人都同时既是数学家、物理学家,也是哲学家。马勒伯朗士也是当时杰出的科学家,虽然他主要以哲学家著称于世。柏格森的著作中,充满了对于心理学、生理学、生物学等实证科学材料的知识,显示出柏格森对于这些学科达到了非常专业的了解程度。而在萨特、梅洛—庞蒂的著作中,也显示出两位哲学家对于当时的心理学的最新进展有着专家式的知识。
第四点:法国哲学虽然一般是理性的、普遍主义的,但是总是处在自由和灵活的形式,而不愿意屈从于系统的要求,因此法国哲学家们,普遍地不太关注体系的建构,而是更为关注具体的问题的解决,以及对于变动的现实、充沛的生命、敏感的心灵的捍卫。柏格森写道:“但是法国的哲学家似乎普遍地有这样一种背景想法(arrière-pensée):体系是容易的,在体系中太容易抵达一个观念的尽头,困难勿宁在于让演绎在必须的时候停留下来,使之如其必须的那样去弯曲、转向,这要归功于特殊科学的深化和与现实所保持的不间断的联系。帕斯卡尔曾说过,“几何学精神”是不够的,哲学家应使之与“敏感精神”联合起来。”
当然,我们知道,1941年去世的柏格森(1859-1941),尽管在20世纪上半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是他所概括的法国哲学,毕竟主要是针对的是从笛卡尔到19世纪为止的法国哲学。他没有想到,也不可能预见到,在他去世之后,法国哲学在20世纪下半叶,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面目全新,以至于他所说的几个特征中,第二点和第三点几乎不再适用。当然,第一点和第四点,仍然可以视作当代法国哲学的主要特征,即创新性和反体系性。
巴迪欧
我们再来看看当代仍然在世的法国哲学家巴迪欧的说法。他在一篇题目为《法国哲学的历险》的文章中,明确地将20世纪下半叶的法国哲学,视为西方哲学史中的第三个黄金时期。第一个黄金时期,是指从巴门尼德,经过苏格拉底、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集其大成的时代,这是古希腊哲学的古典主义时期,也是整个西方哲学的源头。第二个黄金时期,则是从康德到黑格尔,途经费希特和谢林的时期,这通常被称作德国古典哲学或德国观念论。第三个黄金时期,可以将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的出版视作起点,德勒兹的《什么是哲学?》的出版视作终点,在这大概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法国诞生了一大批优秀的哲学家。巴迪欧说:“我认为它是哲学史上一个极具创造力的新时刻,它既是独特的,又是普遍的。”关键问题在于,如何理解这个时期。
巴迪欧从四个方面来理解或者定义这个时期。
第一点:他将整个20世纪的法国哲学,理解为生命哲学(意识哲学)与概念哲学的对立。当然,这个提法,在福柯那里也出现过。但是,巴迪欧的独特性,在于他试图将二者综合起来,指出当代法国哲学是围绕着主体问题的概念之战。
第二点:巴迪欧将20世纪的法国哲学,理解为知识分子的四大运动,或者说这种哲学与这四种运动有着密切的关联。第一个运动,即法国哲学对于德国哲学的吸收和转化;第二,与科学相关。第三,与政治的关系。所有的法国哲学,都在某种程度上表明着对于政治的某种态度。第四,致力于哲学的现代化,也就是哲学的当代化。
第三点:在哲学写作方面,法国哲学总是呈现出与文学的密切关系,甚至将哲学写作文学化(德里达),而与此同时,也有不少作家试图将其写作哲学化(布朗肖)。在这方面,萨特是伟大的榜样,他既是哲学家,又是文学家,正如他少年时的梦想,同时成为斯汤达和斯宾诺莎。通过这种形式,生命与概念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巴迪欧所说的,文学生命。
第四点:当代法国哲学与精神分析展过了长久而深入的对话。巴迪欧举了巴什拉、萨特、德勒兹三人为例。
巴迪欧所进行的分析中,前三点都是非常有说服力的,而且第二点本身可以展开好多个方面,而第四点显然有点牵强,可能与巴迪欧本人对于拉康和精神分析的偏爱有关。实际上,当代法国哲学,不仅与精神分析长期展开对话,也同样与马克思主义展开了这种对话,而且与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对话,可能对当代法国哲学的影响还更为深入和深远。例如,萨特、梅洛—庞蒂、Michel Henry等三位现象学家,都从各自的现象学出发,撰写了与马克思相关的著作,Henry甚至用了十年时间,来完成他的《马克思》一书。
邓刚
关于当代法国哲学的特征,笔者也有几点补充。
第一点:当代法国哲学通常呈现出激进、极端的面貌,但与之对应的,也有其保守的一面。实际上,激进思想走得越远,反而越发说明保守思想越深。而且,当代法国哲学之中,也不缺乏主张保守,特别有着兼容并包倾向的一些哲学家,和一些有宗教情怀的哲学家,如利科、列维纳斯、马里翁。
第二点:当代法国哲学的封闭与开放。黑格尔在20世纪法国学术界的走红,实际上恰恰说明了法国学术界的封闭与保守,从而长期以来对于黑格尔的哲学加以忽视和无视。当然,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了法国作为一个文化大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而不轻易地随着德国、英国、美国的文化风向标的变动而变动。相反,法国人,如同在时尚界一样,在思想界、文化界、艺术界,总是想要做引领风尚、开创风气的人物。但是,另一方面,一旦法国人想要认识和接纳一种思想,一种文化,就可以毫无保留地对其保持开放,从而用最激进、最彻底地姿态,消化和吸收这种思想和文化的精华。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德国哲学,特别是德国现象学、尼采哲学、黑格尔哲学,以及奥地利血统的弗洛伊德思想,其精华都已经尽在法国。
第三点,由此也引发当代法国哲学的另一个特征:接纳与独创的兼容。法国哲学家虽然积极地吸收其他传统的精华,但并不是无条件、无目的、无标准地胡乱吸引和接纳,而是始终以自身为标杆,始终基于自身的理性与文化。同时,这种吸纳,并不至于让他们变成假洋鬼子,而是促使他们更深刻地反思自身文化的不足,从而以更极端、更彻底地方式,投入到自身哲学的创造和生发。
第四点,根据以上几点,我们也许接触到了当代法国哲学如此富有活力、如此多产、如此丰富的源头,在于radicaliser,也就是说,返回到彻底地返回到根本,从而进行创造。Radical,一词,既可以理解为彻底、极端,也可以理解为根本。进行创造,最重要的,并不是拿来主义,而是要返回到生命的根本,返回到人类哲学活动的根本源头,从这个源头出发,才有可能创发出新的洞见,形成新的哲学。
当然,如果有人还要再问,radical如何可能?这个源头如何找到?
这是个玄学问题,是无解的,因为每个人,都只能自己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