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俄狄浦斯”是一本积极的、立场性的作品。


《反俄狄浦斯》不是一本批判的书

弗朗索瓦·利奥塔

何啸风 译


原文: Jean-François Lyotard,”Energumen Capitalism,”. Semiotext(e) , Volume 2,Number 3,1977,pp.11-13.


虽然书名是“反俄狄浦斯”,可这本书不是一本批判的书。这是一本积极的、立场性的作品。就像《敌基督者》它的话语里铭刻着充满活力的立场。在这里,对敌人的否定不是通过扬弃(Aufhebung),而是通过忘却(oubli)。无神论不过是以否定形式持存的宗教,是宗教的现代形式(在现代性下保留宗教的唯一办法)。同样地,批判也成了它的对象的对象,置身于批判对象的领域。一旦它开始挑战批判对象的维度、目标、位置,它就接受了这些维度、目标、位置。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的书里,我们能看到他们对“逾越”这一范畴的蔑视(因而也暗藏着对巴塔耶的蔑视):要么我们转身就走,别浪费时间搞什么批判,因为我们发现自己处于敌人的位置之外;要么我们一只脚在里边,一只脚在外边,看似在批判“否定的积极性”(positivité du négatif),其实是“积极性的虚无”(néant de ce positif)。

在费尔巴哈和阿多尔诺那里,我们发现的就是批判的无能(non-puissance)。马克思在1844年说,社会主义不需要无神论,因为无神论问题在立场上和宗教问题相同,它就是批判的问题。这问题的重点不是否定性,而是立场(问题的立场)。在无神论(马克思所谓的乌托邦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不需要跨越什么障碍,不需要批判;需要的是移置(déplacement),欲望游牧至别的空间,另一装置(dispositif)开始运作。这个装置的工作方式有所不同,它之所以出现,不是因为我们批判了“原来的老机器”(vieille machine)。出于同样的原因,下文的内容也不是某种批判。

这本书辜负了人们的期待,或者说,正因为书的夸张标题造成错觉的效果,它要极力颠覆的东西,恰恰是它不曾批判的——这就是马克思主义。这当然不是说,这本书没有颠覆它反对的精神分析。相反,这本书/这个机器的机制的各种不同运作背后(不管涉及弗洛伊德,还是涉及马克思),始终都有同一个立场。马克思默默掩盖的东西,和弗洛伊德默默掩盖的东西一样严肃、一样重要。它们都遭遇了《反俄狄浦斯》那熊熊的烈火。

一方面,这本书/这个机器从精神分析装置中脱离出来,揭露精神分析装置,对本应流入移情关系(relation transférentielle)的力比多进行翻转和投射,塑造出“元国家”的妄想形象(figure paranoïaque)。德勒兹和加塔利认为,这种形象是精神分析装置的基础。另一方面,这本书这个机器抽取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和马克思主义实践之流,把它割裂成片段,一声不响地摧毁了马克思主义装置的各个部分。不过,实际上,对这两位“老东西”(Vieux),这本书是一视同仁的。力比多经济和政治经济学互相沟通的所有方式,其实都是力的转化(force de transformation),因而是力的分离(partance en puissance);反过来,弗洛伊德用力比多掩盖政治的方式,马克思用政治掩盖力比多的方式,我们都应该避免。因此,我们必须对精神分析没意识到的政治的东西进行颠覆。

这本书的明显主线是,反俄狄浦斯即反国家,反对精神分析无意识呈现的专制形象(figure despotique)。而且,我们要把马克思主义没意识到的力比多解放出来。这种力比多受到辩证法政治和经济灾难的束缚,受到商品拜物教和劳动自然性的束缚。

不过,事实上,这本书是反俄狄浦斯,而不是反政党(如果我们假定,社会政治层面的政党,对应着肉体层面的俄狄浦斯情结)。这样是不是夸大了精神分析在调节资本(Kapital)流通的压抑机制中的重要性?这种辛辣的批判(virulence critique),是不是言过其实了?这样一来,左派知识分子是不是就把这本书变成一个小玩意儿(gadget),一种时新的商品,把它中立化了?它的振聋发聩之处,不就正在于它的沉默之处吗?为这本书献上我们的小文章,是想制造一些流(flux),商人和/或政客不能对这些流进行交换。这样一来,我们就重述了这本书所说的东西,说明它是“把握”资本主义内部的新力比多形象的最强烈产物之一。

马克思主义表示:存在某个极限,某个界线,越过这条线,资本之流的组织就会消散;货币和商品、资本和劳动力的对应群体,以及相关的参数也会失效。正是最为现代的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增长之下,我们遭遇了这一界线,使得生产和流通的装置岌岌可危。这是因为,这一装置不肯放弃更多能量的涌入,不肯放弃对资本(生产关系)的“管制”体系。

一切的马克思主义政治都建立于此,都追寻这种极限、这种界线、这种链条。它追寻这种摇摇欲坠的基石,追寻最薄弱的一环,或者对整个建筑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这样的政治就是界线的政治,是否定的政治。它需要有一个不受资本控制的“外部”。资本把价值规律延伸到新对象上,或者重塑老对象(它们以前是按照“手艺”的复杂规矩进行编码,按照宗教仪式进行编码,或者按照古老野蛮的文化进行编码),对这些对象进行编码,让它们成为除了可交换性没有其他限制的现代“对象”。与此同时,资本自己遭遇了一个无法逾越的界线。

那么,这一界线是什么呢?是信贷流和生产流的不匹配吗?是商品数量和偿付货币数量的不匹配吗?是投入资本和预期利润率的不匹配吗?是预期生产力和实际产量的不平衡吗?是固定资本和可变资本的不对等吗?是(劳动力剥削所得的)剩余价值及其生产过程中的实现和转化的?是利润率的下降过程吗?是壮大的无产阶级的革命批判吗?或者说,我们不得不无奈地指出,国家加强了(因利润率下降而低迷的)投资动力,而人数众多的工人逐渐远离革命起义的愿景(因此,共产党不得不在实践上把这种愿景从纲领中删去,而把自己呈现为某种清一色体系中的好主管)?

这些考虑不光是思辨的,它们也是实践的、政治的。他们来自一整个世纪的运动的遗产。这就好比1860年的时候,人们思考法国大革命的动力,思考旧制度社会的矛盾,思考罗伯斯庇尔在大革命中给出的方向,思考波拿巴的历史作用,思考国王统治的法国和皇帝统治的法国有什么根本差异。人们最终发现,这一切不能在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所在的启蒙运动中寻找,而要在工业革命中寻找。对于俄国的“社会主义”国家,事情也是如此。它和资本主义社会的距离,不像社会主义的话语说的那样:差异不在于苏联的力量,不在于工人更加能决定经济和社会,更加能决定生产、语词、思想、物体的。差异在于吞噬一切的(sociophage)国家机器对这些事物的掌控(tenure)。这种掌控是沙皇制度一般冷酷的,是理性的(即非理性的),(在弗洛伊德的意义上)是次级的。国家机器吸收了公民/经济/智识社会,从各种流通渠道渗透进来,浇筑上官僚式猜疑(suspicion bureaucratique)的水泥。没有任何社会波动,没有任何民意代表;相反,只有集中、集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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