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水來了也沒關係,反正我們早就已經死啦!”


《著陸何處?》

布魯诺·拉圖
陳榮泰、伍啟鴻 译

第一章 提出一個政治虛構的假說:世界爆發貧富不均,與否定氣候突變實屬同一現象

這篇論文的用意別無其他,只是因為唐納·川普(Donald Trump)當選總統(2016年11月11日),我想藉此機會把三個現象連結起來。儘管許多評論者已指出這三種現象,但他們卻未必看見其中的關連;也因此他們沒能看到,把三個現象放在一起,我們將能得到多麼巨大的政治能量。

1990年代初,柏林圍牆倒塌,象徵反共大勝利,某些人亦認為歷史已走到盡頭。可是接下來,另一段歷史卻悄悄展開了。

這段歷史的第一個特徵是所謂的「去管制化」(dérégulation),這個詞讓「全球化」(globalisation)的字眼變得愈來愈帶貶義。同時,各國貧富不均(inégalité)的問題也一起開始爆炸性地加劇。但除了這兩種現象,還有最後一個現象,人們較不常強調:在這段時間,有人嘗試有系統地否定氣候突變。(此處「氣候」〔climat〕一詞含義寬廣,泛指人類和人類生存所需物質條件之間的關係。)

在這篇論文,我提議把這三個現象看作同一個歷史情境的不同症狀。它們顯現出,一大部分的上層階級(今天我們過於籠統地稱之為「菁英」)已作出結論,相信地表上不再有足夠空間給他們和其他的住民

因此,這些上層階級知道無須再惺惺作態,無須假裝歷史仍將邁向共同前景,「全人類」從而變得同等富足。從1980年代起,上層階級便不再打算領導世界,反而跑到世界之外尋求庇護。由於他們落跑——川普只不過是其中一個象徵——如今我們都在承擔後果,缺少能夠分享的共同世界,我們因而感到心煩意亂

我的假說是:

如果不把氣候問題及對它的否認放到核心位置,便完全無法理解最近五十年來的政治情勢。如果不知道我們已經進入新氣候體制,便無法理解貧富不均的加劇、去管制化的擴張或對全球化的批判,尤其無法理解何以有人急著想回到古老的民族國家保護傘下——我們把這種渴望稱之為「民粹主義崛起」,不過這說法並不對。

若想抗拒「共同方向的迷失」,就必須腳踏實地——降落到地表的某處(atterrir)。因此,知道如何搞清楚方向便是重要的事,必須學會定向。也因此,我們必須繪製某種類似地圖的東西,標出新地景上的各種方位,重新定義公共生活中的各種情感和利害問題。

底下的省思刻意以直白的風格寫下。我試著探索:我們難道真的無法把某些政治情感導引到新的目標嗎

我沒有任何政治科學上的權威。身為作者,只能藉此機會,讓讀者斧正我的錯誤,然後提出更好的假說。

……

第八章 「川普主義」的發明,標示了第四顆吸子「離地」

我們在本書開頭時說過,美國決定退出氣候協議一事清楚闡明了新的政治情勢。之所以能作此宣稱,是因為我們發覺,航向要是這麼一轉,便會和我們應該前往的方向完全背道而馳!方向是如此徹底相反,以致這事件最終有助於界定出第三個吸子的位置——儘管是以對比的方式。

要知道當前情況有多麼一目了然,只需要假想一下:假如2016年6月英國的脫歐公投失敗,假如希拉蕊(Hilary Clinton)選上總統,又或者假如川普選上總統但並未退出氣候協議——假如情況如同上述,現在大家會談些什麼?大家可能還在那邊商酌全球化帶來的好處與壞處,彷彿現代化前線仍然完好如初。幸好(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2016年確實發生了這些事件,讓這類話題變得更不吸引人了。

「川普主義」(trumpisme)是一項不尋常的政治創新,最好還是認真看待它。

事實上,川普支持者厲害的地方乃在於,他們有系統地否認氣候突變,藉此打造出一場激進的運動。

看起來,川普似乎成功標定出第四個吸子。要給它取個名字一點都不難,就叫作「離地」(Hors-Sol; Out-of-This-World)吧。以離地為前景,人們便脫離腳下土地的種種現實,儘管土地會對他們的行動作出反應。有史以來第一次,氣候否定論者定義出一個國家的公共政治走向

我們不能拿川普所代表的現象和1930年代的政治運動相提並論,否則便對法西斯主義者有失公平。兩場運動其實只有一個共同點,即它們都是在種種政治情感中突然出現的新發明,因為前所未見,一時間教原本的菁英不知所措

法西斯主義成功將兩件事合而為一,但仍然是沿著過去的向量所展開的。法西斯主義從古老的故鄉出發,並朝著現代化邁進。他們成功把「回到夢想的往日」(羅馬或日耳曼尼亞〔Germania]),與「革命理念及工業技術的現代化」融合在一起。為求完成這一融合,他們重新發明出總體國家(État total)的形象(以及戰爭國家的形象),以對抗個人自主的概念

但在目前的政治創新裡,我們完全看不到這一點。現在,國家受人鄙棄,個人則變成國王,川普們的首要之事是鬆綁一切限制,趁群眾還沒察覺美國夢無法契合現實世界,幫自己爭取時間。

川普的創舉是,他用一個動作,就把兩件事結合在一起。第一,他要大家往前出逃,盡可能增加收益,同時放其餘的人自生自滅(大家竟然求助於億萬富豪,為「小老百姓」代言!);第二,他要整個民族向後撤逃,回到國族和種族的架構裡(躲在牆內,「讓美國再次偉大」!)

換言之,一邊朝向全球化,另一邊則回到古老的民族領地。但不像從前,川普的鐵粉並沒有要把兩種逃逸對立起來的意思。光看川普得到的支持,會讓人以為兩者可以融合在一起似的。但若要成功融合,條件顯然是:必須否認現代化和地表現況之間有所衝突

這也說明何以在這結構裡,氣候變遷懷疑論者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不這樣解釋,我們很難理解他們為何出現。(回想一下,在柯林頓〔Clinton]總統以前,共和黨和民主黨對生態政治問題可是意見一致的。)

我們很清楚為什麼要否認事實。因為誰都看得出,這樣生硬的結合實在太悖離現實了(華爾街居然把上百萬所謂的「中產階級」拉回過去,說要保護他們!)。目前事情之所以能保持在這個狀態,前提是大家還對「新氣候體制」完全無動於衷,並把一切類型的團結——不管是對外(國家間)或對內(階級間)的團結——通通打破。

這是第一次,一場大規模的運動發生了,但發起者竟然不再打算正視地緣政治(géopolitique)的現實,反而表明要脫離一切限制,名副其實地離岸到境外(offshore)——比如到那些「避稅天堂」去。既然知道世界將再也不是大家共有的,最要緊的便是讓自己不必再和其他人分享它。與此同時,還要保持美國的「邊境」理想——讓自己起飛,向非現實邁進!

他們這麼做,彷彿想要盡快遠離第三個吸子,擺脫那隻困擾整個政治的幽靈——由此可見,川普主義也有它的好處,那就是:它可能已經清楚偵測到這隻幽靈了

(話說,有件事也頗值得注意:發明這種政治的人,正是一名不斷欠債的開發商,他走過一次又一次的破產,最終變成電視實境秀裡的大明星,實踐了另一種形式的非現實和逃避主義。)

他作出承諾,會讓想回歸「減法本土」的人重新找到過去,同時卻又承諾給自己人龐大利益——但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利益還是來自這同一批選民;在這樣的情況,他當然不能太著墨在經驗證據上!

誠如我們所見,沒必要說川普主義選民都「不相信事實」,並以此當作義憤填膺的理由,因為這真的沒有什麼用。他們並不是傻瓜——他們是因為得否認整個地緣政治的處境,所以才有必要漠視事實。現在,落跑的人又往前,又向後。假如真的要處理這個極大的矛盾,便必須準備找地方著陸!

這場政治運動界定出一個與眾不同的政府,第一次完全以生態問題為導向——不過它卻是透過否決的方式,朝後退,往反方向走!但如此一來,定位一事也就變得很簡單,因為只要朝著與川普相反的方向,直直畫一條線(就像圖三那樣),便可找到我們該前往的地方!

當然,「小老百姓」不應該對這場冒險的後續情節存有太多幻想。川普服務的對象是一小撮菁英,他們早在1980年代便發覺,其實空間並不夠,無法同時滿足他們自己和九十億棄民。「去除管制,去除一切的管制吧。我們來動手,把剩餘的東西通通抽上來——挖吧,寶貝,挖吧!(Drill baby drill!)我們指望靠著一股瘋勁,孤注一擲,至少可以幫我們和自家小孩爭得三、四十年的喘息時間。到最後,大洪水來了也沒關係,反正我們早就已經死啦!

會計師很清楚許多企業人士都擅長詐騙投資客。現在,詐騙者竟然是全世界最大的國家,這就是川普主義的原創性所在。換言之,川普就是國家級的馬多夫(Bernard Madoff)!

整場事件之所以發生,也不能忘記另一個原因:川普所領導的這個國家,一旦回到現實,它承受的損失將可能比別國都要多;它的物質基礎建設是最難快速轉向的;它對當前氣候處境的責任也是最為沈重的;但還有一點最叫人生氣:它既然擁有科學、技術、組織上的一切能力,原本應能夠帶領「自由世界」轉向,朝號吸子邁進。

某種意義上,對世界上其他人而言,川普當選,便宣判過去的模式已經結束,政治不再以某個目標為導向。川普代表的並非「後真相」政治,而是「後政治」政治。這意思是,這種政治名副其實地「漫無目的」,因為它否認自己打算居住的世界。

這選擇很傻,卻可以理解。美國明明看到了障礙,卻像馬一樣「拒跳」——至少目前來說是這樣。如今,其他國家卻必須跟這位拒跳大王共同生活。

總之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可以期待,每個人應該都有機會清醒過來。就算氣候威脅本身還不夠強,沒能鑿穿一切漠然與縱容,那麼你爭我奪的亂局也將足以推倒這面高牆。

否則,根本不需要哪位高明的大師指點,大家便都很清楚,整件事最後將演變成滔天烈焰,以此收場。當前局面唯一真的可以跟法西斯主義相比之處,便在這裡。不同於馬克思所言,歷史並不只會從悲劇變成鬧劇,它還可能再次重演一場悲慘的滑稽劇

更新于 阅读次数

请我喝[茶]~( ̄▽ ̄)~*

Noli foras ire 微信支付

微信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