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被置于里外之间,对于外边是里面,对于里面是外边


《疯癫与文明》

福柯
刘北成、杨远婴 译


第一章:“愚人船”

麻疯病的奇异消失,无疑不是长期以来简陋的医疗实践的结果,而是实行隔离,以及在十字军东征结束后切断了来自东方病源的结果。麻疯病退隐了……留下了一些习俗。这些习俗不是要扑灭这种病,而是要拒之于某种神圣的距离之外,把它固定在反面提升之中。……有的东西无疑比麻疯病留得更长久……这就是附着于麻疯病人形象上的价值观和意象,排斥麻疯病人的意义,即那种挥之不去的可怕形象的社会意义。这种形象必须首先划入一个神圣的圈子里,然后才能加以排斥”(P9)

对于宗教而言,麻疯病人是“罪恶的神圣证明”(p9),他们“被没有伸过来的手所拯救”,“遗弃就是对他的拯救,排斥给了他另一种圣餐”(p9)

遗留的“结构”——“惊人相似的排斥方法”(p9),“既是一种社会排斥,又是一种精神上的重新整合”(p10)

愚人船,有人认为是一种“很普通的引渡手段,市政当局以此把游荡的疯人遣送出自己的管界”(p11);有人认为是用以驱逐外乡的疯人;福柯认为“愚人船很可能是朝圣船……疯人乘客是去寻找自己的理性”(p11-12)。

因此,“愚人船”一方面意味着“确保他将远走他方,使他成为甘愿背井离乡的囚徒”(p13),从而是一种“严格的社会区分”(p13);另一方面“水域……净化”(p13),从而是“绝对的过渡”(p13)。

疯人“被置于里外之间,对于外边是里面,对于里是外边”(p13)

水域与疯癫

“水域与疯癫长期以来相互联系着……水质是一种晦暗的无序状态、一种流动的浑沌、是一切事物的发端和归宿,是与明快和成熟稳定的精神相对立的”(p14-15)

为何“水域和疯癫的古老结合……恰恰在这一天生出了这种船?”,是因为它“是一种巨大不安的象征”(p15)

同一种虚无——从“死亡主题”到“疯癫主题”:15世纪下半夜前,死亡是“外在的终点,即威胁和结局”(p18),是“无法逃避的结局和秩序”(p17);这种不安转向自身时,疯癫就取代了死亡,“疯癫就是已经到场的死亡”(p17),它意味着“忧虑的内在转向”(p18)

过去,人们“用死亡景象来恢复它的理智”;现在,“理智就像表现为时时处处地谴责疯癫”(p18)

词与物:“因为言语和形象的统一、语言描述和造型艺术的统一开始瓦解。它们不再直接共有统一的含义。如果说,形象确实还有表达功能,用语言传达某种现实事物的功能,那么我们必须承认,它已不再表达这同一事物”(p19)

哥特象征主义的衰落意味着“哥特形式摆脱了构造它的理智和说教,开始专注于自身的疯癫”(p20),这种摆脱或解放来自于“意义的自我繁衍”(p20),“这种繁衍编织出数量繁多、错综复杂、丰富多彩的关系,以致除非用奥秘的知识便无法理解它们。事物本身背负起越来越多的属性、标志和隐喻,以致最终丧失了自身的形式。

意义不再能被直接的知觉所解读,形象不再表明自身。在赋予形象以生命的知识与形象所转而采用的形式之间,裂痕变宽了”(p20),“物象就被赋予附加的意义,并被迫来表达它们”(p20),“梦幻、疯癫荒诞也能渗进这种扩展的意义中”(p20)

疯癫与诱惑

因此,“这个意象世界的一个基本变化是,一个多重意义所具有的张力使这个世界从形式的控制下解放出来”(p21),“意象完全呈现为一个令人迷惑不解的面孔”(p21),它“不再有说教的力量,而是具有迷惑的力量”(p21)

于是“疯癫变成了诱惑;它体现了不可能之事、不可思议之事、非人之事,以及一切暗示着大地表面上某种非自然的东西、非理智存在的蠢动……自己的梦幻、自己的疯癫幻觉的自由……比肉体需求的实现更有吸引力”(p22)

吸引力/魅力:一方面在于那些“形象”使得人们“发现了人的本性的一个秘密、一种使命”(p22),当“动物界逃避了人类符号和价值的驯化”(p22),就会揭示出“人心中的无名狂暴和徒劳的疯癫”(p22);另一方面在于“它就是知识”(p22),“愚人则拥有完整无缺的知识领域……隐形的知识”(p23),这种愚人的智慧是“被禁止的智慧”(p23),满足了人们对于“世界的凶兆和秘密的领悟”(p24)

但是在文学、哲学和道德方面,疯癫被列入“邪恶一方”(p25),它取代了傲慢,成为“一切人类弱点的领袖”(p25),以及“统治人的以一切恶习是疯癫的绝对特权”,包括自恋(philautia)、谄媚(colacia)、慵倦(misoponia)、享乐(hedonia)、痴呆(anoia)、健忘(lethe)和懒惰(tryphé);它也间接统治人的一切美德,包括野心(政治家)、贪婪(财富)和好奇心(哲人)(p25)。

疯癫与知识:疯癫既与“获得知识的奇异途径”(p26)有某种关系;它也是“对知识及其盲目自大的一种喜剧式惩罚”(p27)

疯癫:“疯癫不是与现实世界及其各种隐秘形式相联系,而是与人、与人的弱点、梦幻和错觉相联系”(p27);“它是一种人类与自身所维持的微妙关系”(p27);“没有抽象的疯癫只有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疯态”(p27);是“每个人在自己心中所维护的与自己的想象关系”(p30);“疯癫涉及的与其说是真理和现实世界,不如说是人和人所能感知的关于自身的所谓真理”(p28)

疯癫的症状:1.“自恋是疯癫的第一个症状”(p27),“这种疯癫象征从此成为一面镜子……向自我观照的人提供自以为是的梦幻”(p27-28);2.“接踵而来的是狂妄自大的疯癫”(p30),“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性格、野心和必然产生的幻觉,不可穷尽的疯癫就有多少种面孔”(p30);3.“还有寻求正义惩罚的疯癫”;4.“最后一种疯癫是绝望情欲的疯癫”,“它用想象的存在覆盖住无可弥补的缺憾”(p31)

但是,疯癫“丧失了令人瞩目的严重性”(p33),幻觉成为它最显著的特征,从而疯癫成为“最纯粹、最完整的错觉(张冠李戴、指鹿为马)形式”(p34),经典形式《喜剧演员的戏剧》·斯居代里。

但是到了古典时代,“古典的疯癫经验诞生了”(p35),愚人船“现在停泊下来,牢牢地停在人世间。它留驻了。没有船了,有的是医院”(p35)

第二章:大禁闭

“文艺复兴时期使疯癫得以自由地呼喊,但驯化了其暴烈性质”(p41),此时,“对疯癫的感受还是与天马行空的想象联系在一起”(p58);“古典时代旋即用一种特殊的强制行动使疯癫归于沉寂”(p41),此时,“人们第一次通过对游手好闲的谴责和在一种由劳动社会所担保的社会内涵中来认识疯癫”(p58),“人们从贫困、没有工作能力、没有与群体融合的能力的社会角度来感知疯癫;此时,疯癫开始被列为城市问题”(p62)

大禁闭

1.法国,1656年宣布成立总医院,“总医院不是一个医疗机构……是一个半司法结构,一个独立的行政机构……是第三种压迫秩序”(p42-43);

2.德国,1620年开始成立“教养院”;

3.英国,1575年开始成立教养院。由此,“禁闭”机构与古典时期获得了一种同时性,遍布欧洲,包括“医院、拘留所、监狱”(p46)

禁闭的首要意义

1.“是一种‘治安’手段”(p47),疯人、贫民和游手好闲者“有被赡养的权利,但是他们必须接受禁闭对肉体和道德的束缚”(p49);

2.“是应付17世纪波及整个西方世界的经济危机所采取的措施中的一项”(p50),“用于收容失业者、懒汉和流民”(p51),“其功能不再仅仅是禁闭不工作的人,而且还包括给被禁闭者提供工作”(p51)。

因此,“古典时代以一种含混态度来使用禁闭,使其具有双重作用。一方面,它被用于吸收失业,至少消除最明显的社会后果。另一方面,在成本可能变得太高时,它被用于控制成本”(p54)

3.禁闭的第三种含义——“肯定某种价值”(p55):劳动。“自从人类堕落以后,人类就把劳动视为一种苦修,指望它具有赎罪的力量”(p55),“游手好闲……是这个创造物对上帝的第二次反叛”(p57),人类第一次堕落是因为傲慢,而第二次堕落是因为游手好闲,这是“人类傲慢的最极端表现”(p58)

劳动

“劳动社会获得了一种实行隔离的道德权力”(p58),“禁闭……不是由经济条件规定的……是一种道德观念维系和推动着着这种关系”(p58)

禁闭机构“是一个道德机构”(p59),“劳动规定是作为道德改造和约束的一种练习而被制度化”(p59),从而通过“发明一个强制场所”(p60),“道德也像商业或经济那样接受行政管理”(p60),“美德也是一种国家大事,可以用法令来振兴美德”(p60)

因此,“必须将人从那个诱使其弱点发展为罪恶的世界中拯救出来,召回到一个与世隔绝、只有‘护卫天使’陪伴的地方”(p61),护卫天使就是“监护者”,从而“治安”成为建设完美城市的世俗宗教。

由于人们对疯癫体验的改变,“有一种感受诞生了”(p63),它选择了唯一的方案“放逐”(p63),“疯癫就被从想象的自由王国中强行拖出”(p63)

第三章:疯人

从总医院创立(1656)到18世纪末,“这个理性的世代实行着禁闭政策”(p66),由此“勾画出自己对非理性的体验的轮廓”(p66)

在对待非理性情感的体验中,“对待疯癫似乎有一种特殊感受”(p66),它“要追寻出这个非理性世界中疯癫的特征”(p67)

丑闻

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允许各种无理智自由地展示于光天化日之下”(p67),“他因此受到的羞辱将能减轻以后受到的惩罚”(p67);
直到17世纪,人们依然认为“光明正大的忏悔和惩罚完全可以抵消产生罪恶的黑暗”(p67);

古典时代,“罪恶……具有制造丑闻的力量”(p67),“只有遗忘才能制止它们”(p67),禁闭既是社会使罪行被人遗忘的方式,也是家庭“设法避免耻辱的一种权利”(p68),“所有与非理性沾边的罪恶,都应密藏起来”(p68),“古典时代因这种非人性存在而感受耻辱”(p68)

展示疯子

“展示疯子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中世纪风俗”,到了18世纪,唯一的改善是“允许疯人展示疯人”(p69),“疯人在自己清醒的片刻受托展示自己的同伴”(p69),从而“疯癫打破了收容所的沉寂而成为一种表演,从而变成一种娱乐公众的公开丑闻”(p69),“现在有血有肉的疯癫自己登台表演”(p69),“疯癫变成这个世界的纯粹景观”(p69),“成为某种信心十足的理性的良知的一种消遣”(p69-70)

禁闭

在古典时代,禁闭一方面“将非理性隐匿起来”(p70),“主旨是避免丑闻”(p70),另一方面“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疯癫,集中于疯癫”(p70),“目的则是将其组织起来”(p70),“古典时期用一种全面的非理性经验把疯癫包围起来”(p70)

文艺复兴时代,“疯癫无处不在,透过它的形象或它的威胁与各种经验混合在一起”(p70);古典时代,“疯癫被隔着栅栏展示……受到某种理性的监督”(p70),“这种理性不再认为自己与之有任何联系,不允许自己与之有过于相似之处”(p70),“疯癫变成某种供观看的东西”(p70),“不再是人自身包含的怪物,而是具有奇特生理机制的动物”(p70)

安全的疯子

对待疯子的极端做法“既不是惩罚的欲望所激发的,也不是矫正的职责所导致的”(p72),疯子“不再是精神错乱的人,而是被某种狂暴本性攫住的野兽”(p72),从而需要一种“对付疯子狂乱发作的安全系统”(p73),“这是从兽性发作的角度考虑的”(p73),也就是“不把疯子当作人看待”(p73),这种做法源于古老的“对兽性的恐惧”(p73),“这种以疯癫形式发泄出来的兽性使人失去其特有的人性”(p73),人“完全处于它自己的自然状态(本性)”(p73)

从进化的角度看,“存在于疯癫中的兽性总有一天会被视为……疾病的本质”(p73),“疯人不是病人”(p73),“疯人的理智紊乱使之回归兽性”(p74),从而“脱缰的只能用驯戒和残忍来驾驭”(p74),即“不是把兽性提高到人性,而是使人回到自己身上的纯粹兽性”(p75),“兽性就是它的(疯癫)的真相,通过某种方式,它只能再回到兽性中”(p75)

“疯癫在还原为兽性的过程中既发现了自己的真相,又获得了治疗”(p75),“当疯人变成一只野兽时,人身上兽性的显现——这种显现造成疯癫的丑闻——被消灭了”(p75),这里“不是兽性被压制了,而是人本身被消灭了”(p75),“于是疯癫被治愈了”(p75)

疯癫意味着“一种兽性的隐秘威胁”(p76),“兽性是疯癫的自然巢穴的顽固念头始终盘踞着古典时期的那个阴森角落”(p76),在西方传统中“动物属于一种反自然,一种威胁着消极因素,自然秩序、以其狂乱威胁着自然的积极理智”(p76),长期以来,“理性动物”作为一种尺度,用于“衡量理性的自由在非理性的巢穴运作的方式”(p76),“从此,疯癫必须服从人的决定论,人是自然的存在”(p77)

禁闭与疯癫

禁闭加以夸大的就是“这种疯癫的兽性”(p77),“避免无理智者的非道德所必然带来的耻辱”(p77),然而“在哪个方面疯癫具有更独特的意义呢?”(p77),疯癫的丑闻向人们显示的是“人类的堕落如何使他们接近兽性,上帝拯救人类的仁慈能远及何处”(p80),从而疯癫的丑闻受到赞扬。

十字架上的疯癫,“他决定让自己在他们眼中成为一个疯人,通过自己的化身来体验人类所遭受的一切不幸”(p79),承认疯癫作为“人类真相的最低界限”(p79),“疯癫是上帝在其肉身中所承受的最低人性,他借此表明在人身上没有任何非人性是不能得到救赎的”(p80),“这个堕落的极端因神性的在场而受到赞美”(p80)

“那种疯癫既是人的终极真相,又是废除人的形式”(p81)

疯癫与非理性

一系列的做法“把疯癫置于一个有别于整个非理性的奇怪地位”(p81),在17、18世纪,“疯癫不是暴露了某种物理机制,而是揭示了某种以兽性的可怕形态肆意横行的自由”(p81),“疯癫只有相对于非理性才能被理解。非理性是它的支柱,或者说,非理性规定了疯癫的可能范围”(p81-82)

第四章:激情与谵妄

疯癫的危害与激情相关,索瓦热认为激情是导致疯癫的“更恒在、更顽固”(84)的原因,起源于无法控制我们的“欲望……感情”(84),激情与疯癫现象之间存在着一种“根本联系”(84)

激情

在笛卡尔那里,“激情一直是肉体和灵魂的聚合点……每一方都限制着对方并限制着相互交流的范围”(84)
体液医学认为这种聚合源于“激情必然引起体液的某种运动”(84),“以致引起整个身体系统的紊乱”(84-84),忧郁汁(黑胆汁)-悲伤,胆汁质-愤怒;元气医学理论认为这种聚合源于一种“元气运动结构”(85),“激情……调遣着元气,而元气则听命于激情”(85);

固体和流体医学(18世纪)认为这种聚合源于二者是一个“统一体”(85),“肉体与灵魂直接以共同性质的象征价值相互交流”(85),从而某些性质状态(紧张与松弛、坚硬与柔软等)既可以描述肉体,也可以描述灵魂,还可以描述“激情状态”(86),也就是说“激情在一种新的更深刻的层次上标志着灵与肉具有一种持久的隐喻关系”(86),二者“一直是彼此的直接表现”(86),从而激情不是在灵魂与肉体之间的某个东西,它“处于二者的对立尚未形成、但二者的统一和差别都已明确的区域中”(86),由此激情就不再仅仅作为疯癫的一个原因,而是成为其“基础”(86),从而“疯癫的可能性也就隐含在激情现象之中”(87),这是“现代出现之前”的情况(87)。

古典时期的激情

古典时期的原创性就在于它把“激情本性作为疯癫妄想的基础”(87),而非像传统哲学那样基于某种威胁、道德和教益来“规定激情与疯癫的关系”(87)。于是,“灵与肉的统一体造就了疯癫,但疯癫却转而反对这个统一体,并一再地使之受到怀疑”(87)
怀特认为“强烈的情绪也能引发疯癫”(88);马勒伯朗士发现有一种“安放灵魂的空间”(88)(区别于笛卡尔“安放肉体的空间”(88)),使得“从灵魂到肉体和从肉体到灵魂的运动”会在这一“焦虑的场所”(88)

无限地扩散;兰奇西认为都市生活、宫廷生活所导致的忧郁气质或歇斯底里,是因为存在一种“导致谵妄的力量”(88);索瓦热认为这种力量显示出“某种恐惧的印象与某种髓纤维的肿胀或受到的压迫有关”(89),从而能够具有“附加的力量”并压迫意。

因此,疯癫在激情现象中“找到了自己的首要可能性”(89),但是它也是“激情的中止,因果关系的破裂,统一体的解体”(89),疯癫既“参与激情必然性的运动”(89),又“超越激情”(89)

灵与肉

但是,灵与肉的统一体的瓦解,并不表明“它们各自在疯癫中各自分立”(90),它的分裂“使它被武断地分割成不同部分”(90),从而“灵与肉统一体的一个完整部分脱离了整体,尤其脱离了皆以感受现实的器官”,由此病人常常“像呈现客观对象(其实这些客观对象并非如此)一样把幻想当真地表现出来”(90)

因此,在疯癫现象中,“灵与肉的整体被分割了”,这一分割所导致的肉体或灵魂的某些片段使人“脱离自身,由其脱离现实”(90),从而形成一种“非现实的幻觉”(90),因此“疯癫不过是想象的错乱”(90),也就是说疯癫虽然从激情出发,但是作为一种剧烈运动,它很快就“扩散而变成一种无理性的运动”(91),由此虚幻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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