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基督的怪物性之中,人的自由才有了根据。


《基督的怪物性》

Slavoj Žižek

何啸风 译


原文:节选自The Monstrosity of Christ: Paradox or Dialectic,pp.73-82


1.

虽然切斯特顿认为黑格尔是虚无主义的“德国哲学家”中最糟糕的一个,但是,他的神学悖论与黑格尔辩证法的相似性总是令人震惊。我们可以从黑格尔一侧,来考察这种相似性。黑格尔的基督学的核心问题是:为什么上帝与人的和解(基督教的基本内容)必须呈现为一个个体,表现为一个外在的、偶然的、有血有肉的人(基督)。在《宗教哲学》中,黑格尔给出了最简洁的答案:

主体从自身出发,以其自身的活动能否实现这一和解,由于其虔诚、祈祷,使其在内在世界与神圣的理念相适应,并使之呈现于其行为?倘若个别的主体不能达到,那么,至少是一切人是否可以达到?他们确实欲接受神圣的律法,以使天界现于世间,以使精神博施恩惠,迄今犹存,以使其成为实在?
(Hegel 1997:237)

我们要注意,黑格尔是很精确的:这个问题是双重的。首先是个体的神圣化,精神的完善化。其次是“天界现于世间”,一个完全遵循神圣律法的社团。换句话说,黑格尔提出的假说,是一个标准的马克思主义假说: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从自在过渡到自为,直接从(作为自在的完整实体的)上帝直接过渡到(作为精神的、潜在的实体)圣灵?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通过这个非异化过程,让个体在(作为超越性的实体的)上帝之中认同自己的“物化”结果?

到底为什么呢?黑格尔的答案是,设定和预设的辩证法。如果主体可以通过他自己的能动性实现这个结果,那么,这个结果就是主体单纯设定出来的——但是,设定本身总是片面的,依靠某种预设的:“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这一神圣的统一,对我的设定说来应成为预设”(Hegel 1997:237)。基督就是我们外在地设定的统一/和解:首先是直接的统一,其次是以圣灵形式出现的间接统一——我们从“基督爱XX”过渡到“爱XX”。

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似乎依然可以用黑格尔来反驳黑格尔:设定-假设的循环,不正是实体-主体的循环,不正是圣灵只实存于活生生个体中的循环?黑格尔的精神实体的地位,恰恰是虚拟的:它之所以实存,仅仅是因为,主体在行动中装作它是实存的。上文说过,它的地位,类似于共产主义或祖国。

这个精神实体,是个体认同自己的场域,是个体的全部实存的根据,是为个体生活提供终极意义的参照点,是个体愿意为之牺牲的事物。

但是,“真的实存”的唯一事物,是个体和个体活动,所以,精神实体只在个体“相信它”并为之行动的情况下才是现实的。那么,回到上文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从被预设的精神实体(精神或上帝自在地实存着,不涉及人类)过渡到它的主观中介(这个预设是个体性活动回溯地设定出来的)。

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黑格尔的关键洞见:和解不能是直接的,它必须首先产生(呈现为)一个怪物——在这里,黑格尔两次使用了一个重要的词语:怪物性(Unangemessenheit)。我们是否明白黑格尔这里的辩证悖论?和解的尝试,在迈出第一步时,产生了一个怪物

那么,为什么需要这个怪异的步骤?为什么我们不能把超越的上帝改造成社团的内在精神,直接从(犹太教的)上帝与人的割裂直接过渡到(基督教的)和解?

第一个难题是,以某种方式,犹太人已经实现了这种直接过渡:如果说这种精神社团是实存的,那么,它就是犹太教。犹太教不讨论死后世界,甚至不讨论对上帝的“内心”信仰,而是关注正确的生活方式,遵守社团律法:上帝“活在”信徒的社团之中。因此,犹太教的上帝既是超越的实体性的“一”,也是虚拟的精神实体的“一”。那么,犹太教的信徒社团,与基督教、圣灵有何不同?

2.

为了正确地回答这个关键问题,我们应该记住黑格尔对必然性和偶然性关系的观点。乍看起来,涵盖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统一,是必然性。必然性本身设定、中介了偶然性,让偶然性作为它表现-实现自身的外在场域——偶然性本身是必然的,是必然性自我外化和自我中介的结果。但是,关键在于,我们应该用相反的统一来补充这种统一:将必然性提升为偶然的复多性场域的结构性原则,这种行动本身是一种偶然的行动,甚至可以说是偶然性(开放性)的霸权斗争的结果。从前一种统一到后一种统一的转变,就是从S到S的转变,从实体到主体的转变。起点是一个偶然的多样性,通过自我中介的过程,偶然性产生-设定了内在的必然性,如同“本质”是“存在”的自我中介的结果。一旦“本质”出现,它就回溯性地“设定它自身的预设”,也就是说,它把预设扬弃为它的自我-再生产的从属环节(存在“变质”为表象)。但是,这种设定是回溯性的。

这种转变,就是从“设定预设”到“预设设定”的转变:费尔巴哈–马克思的非异化逻辑的极限就是设定预设:主体认同自己是主动的行动者(他自己设定了实体性的预设),从而克服了他的异化。用宗教术语说,这意味着人直接占有了上帝:上帝的秘密就是人,上帝不过是人的集体活动的物化/实体化。这种说法,丧失了真正的基督教姿态:为了设定这个预设(把上帝人化,简化为人的活动的表现/结果),设定本身应该“被预设”,应该被放置在上帝之中,作为人的根据-预设,作为上帝的人化/有限性。原因在于,主体在构成上是有限的:对预设的充分设定,意味着主体充分地设定、产生了它的预设。也就是说,主体将被“绝对化”为充分的自我-起源。

正因为如此,实体和主体的差异,必须反映/铭刻在主体性内部,作为人类主体与基督(“超出人的”、怪物性的主体)的割裂。

基督(“绝对的”主体)的必要性,把黑格尔与青年马克思、费尔巴哈区分开来。后两者认为,大他者是集体主体性所设定的虚拟实体,是主体性的异化表现。基督代表了上文说的两种“虚己”的重叠:一种是人与上帝的异化,另一种是上帝在基督之中与自身的异化。因此,不光是人在上帝的异化形象之中认同自己,上帝也在人化宗教之中认同自己。我们不能光说人(个体)在圣灵(政党、信徒社团)之中组织起来:与此同时,在人之中,一个跨主体的“它”也组织起来了。人、人类主体的有限性,在这里得到了保留:基督是一个剩余,他禁止集体主体与实体的认同,禁止把精神简化为人所预设的客观/虚拟事物。

这种精确的差异,也让我们可以解释“客观精神”向“绝对精神”的过渡:正是通过基督的中介,客观精神变成了绝对精神。没有那只鸟的尸体(基督的尸体),就不会有圣灵:普遍性(圣灵的虚拟的无限性/不死性,客观精神)与特殊性(有限的/有死的信徒社团,主观精神),只能通过基督的怪物般的个别性进行中介。

我们不是利用集体的主体性占有“物化”的客观精神(用费尔巴哈-青年马克思的口吻说,“主体在客观精神之中认同了他的产品,他的创造力的物化表现”),就能从客观精神过渡到绝对精神。这种做法,是把客观精神简化为主观精神。但是,我们也不是通过在客观精神之外设定更多自在的、绝对的事物,从而过渡到绝对精神。
从客观精神到绝对精神的过渡,不过是客观精神和主观精神的辩证中介,不过是把主观精神和客观精神的割裂涵括在主观精神之中。

这样一来,客观精神在主观精神面前,就表现为(被体验为)客观的“物化”事物(反过来,如果缺少主体性对客观精神的指涉,主体性就消解为自闭症)。同样的,在基督教中,我们通过把这种割裂转移到上帝之中,克服了(作为客观精神的)上帝与人(信徒)的主体性的对立:基督教之所以是“绝对宗教”,恰恰是因为在基督教中,把上帝与人割裂开的东西,同样是把上帝与他自己割裂开(把人与非人割裂开)的东西。

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

导致客观精神向绝对精神过渡的,不过是我们认识到“大他者并不实存”。

相比于客观精神,绝对精神不是什么“更强的”绝对事物,而是“更弱的”事物——为达到绝对精神,我们从物化的实体过渡到主观化的虚拟实体。因此,绝对精神避免了两个缺陷:在绝对精神中,主观精神没有简化为客观精神的自我终结,客观精神也没有主观化为青年马克思的模式(主观精神的物化表现)。一旦我们不再是这个过程的行动者,一旦“它”在我们之中、通过我们组织起来,我们就达到了绝对精神——不过,不是以自我-工具化的模式。这种自我-工具化,是斯大林主义的缺陷。在斯大林主义中,大他者实存着,我们这些共产主义者是它的工具。与其相反,在自由主义中,大他者并不实存,只有我们这些个体实存着(就像撒切尔夫人说的,没有社会这种东西)。辩证的分析表明,这两种立场都依赖于对方:斯大林主义的真相,恰恰是主观主义(我们——斯大林主义的主体——就是大他者,我们决定我们要实现何种“客观必然性”)。自由主义的真相,恰恰是以个体互动的规则网络作为伪装的大他者。

我们还可以换一种说法,利用本体论和认识论的辩证法。假如涵盖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统一是必然现象,那么,必然性必须一直在那里,等着被我们的认识所发现——简单说,按这种说法,黑格尔的核心观念(通往真理的道路是真理的一部分)就不复存在了。我们倒退回形而上学对真理的看法:真理是自在的实体,不需要主体的把握。如果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统一是偶然性,那么,主体对必然真理的发现,同时也是真理本身的(偶然)建构。用黑格尔的话说,向永恒真理的回归(发现),产生了这一真理。在此,偶然性向必然性发生了辩证式逆转,也就是说,某个偶然过程的结果成为必然性的表象:在回溯的意义上,事物“将已是”必要的。这种辩证式逆转,让-皮埃尔•迪皮伊做了很好的描述:

当然,灾难事件对于未来是一种宿命,但是,它同样是一种偶然的事件:它可能未发生,即使根据将来完成时,它似乎是必然的……如果一个重大事件发生了,比如一场灾难发生了,那么,它不可能未发生。但是,只要它没有发生,它就不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事件的实现——即它发生这个事实——回溯性地创造了其自身的必然性。

对此,迪皮伊给出了1995年5月法国总统大选的例子。法国主要民调机构1月份的预测时说:“如果巴拉杜尔在5月8日的选举中获胜,我们就可以说,这场总统选举的结果在举行之前就已经注定了。”如果一个事件(偶然地)发生了,它就会创造一个向前追溯的联调,使得其自身的发生显得不可避免。这才是黑格尔关于偶然性和必然性的辩证法的精髓。这种辩证法,同样适用于十月革命(当布尔什维克赢得和巩固了权力,他们的胜利似乎成为某种更深的历史必然性的表现)和小布什第一次总统选举胜利(当他偶然地、有争议地赢得佛罗里达州,他的胜利似乎成为更深的美国政治趋势的表现)。

因此,臭名昭著的“克鲁格的钢笔对辩证法的反对”(克鲁格是黑格尔的同时代人,他挑战黑格尔,让黑格尔对他写字的这支钢笔进行辩证的推演)犯了双重错误。在这个例子中,我们再次回到了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辩证法:黑格尔不仅(严格按照他的前提)推演出偶然性的必然性,说明理念如何在真正偶然的现象中必然地外化(现实化)。

而且(许多评论者常常忽视这个面向),他同样提出相反的——在理论上更有趣——的面向,即必然性的偶然性。

也就是说,当黑格尔描述外在的、偶然的存在向内在的、必然的本质的过渡时,他不是在描述对某种既存的内在本质的发现,或对某种既存的事物的穿透(准确地说,这就是对本质的“物化”),而是在描述一个建构(塑造)我们所发现的事物的“述行”过程。或者,像黑格尔在《大逻辑》中说的,在反思的过程中,向丢失、隐藏的根据的“回归”,产生了反思所回归的事物。这意味着,不光内在必然性是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统一,把偶然性设定为它的环节,偶然性也是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统一。也就是说,必然性从必然性中产生的过程本身是一个偶然的过程。如果黑格尔实际上想要从必然性中“推演”出偶然性,那么,他的逻辑学应该从本质开始,而不是从存在(纯粹偶然的复多性)开始。

按照标准的反驳,无论如何,辩证法的整个过程是必然的,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这种反驳,同样没有抓住重点:没错,整个过程是必然的——但是,这种必然性不是提前给定的,而是它自己生成的,从偶然性中产生的,所以它只能回溯性地、在事后才能把握。如果我们认为,必然性通过偶然性的自我中介出现的渐进过程,是穿透事物的虚假表象并发现(既存的)潜在必然性的过程,那么,我们就倒退回前批判的实体形而上学。也就是说,我们最终让主体简化为/从属于实体。

3.

必然性和偶然性的辩证法的一个顶峰,是黑格尔对世袭君主制的理性必然性的推演:官僚主义的知识链条,必须要以国王的决断作为补充。国王是“意志的最具体的客观性”,他“作为至上者扬弃了简单自我的一切特殊性,制止了各执己见相持不下的争论,而以我要这样来做结束,使一切行动和现实都从此开始”(Hegel 1991)。正因为如此,“反思的理智的考察最难理解君主这一概念”。在第280节中,黑格尔进一步阐述了君主在思辨上的必要性:

国家意志的这种最后的自我,抽象地说来是简单的,所以它是直接的单一性;因此,其概念本身就包含着自然性的规定;因此,君主作为这样一个从其他一切内容中抽象出来的个人,天生就注定是君主尊严的化身,而这个个人被注定为君主,是通过直接的自然的方式,是由于肉体的出生。

人们时常反对君主,为以通过了他,国家的一切事态都依存于偶然性,因为君主可能受到恶劣的教养,也可能不够资格占居国家的最高职位,所以说这样的情况应该作为一种合乎理性的情况而存在,那是荒谬的。殊不知这种说法的前提,即一切依存于特殊性的品质这一点是无意义的。在一个组织完善的国家中,问题仅在于作形式上决断的顶峰和对抗激情的自然堡垒。因此要求君主具有客观特质是不正确的。君主只用说一声“是”,而在上御笔一点。

知性无法把握的,是“从纯自我规定的概念到存在的直接性,从而到自然性的这种推移”。换句话说,虽然知性能够很好地把握活生生的总体的普遍中介,但是,它不能理解,这个总体要想实现自身,就必须以直接“自然”的单一性作为伪装,从而获得实存。我们应该充分重视 “自然”一词:就像《大逻辑》结尾理念的自我中介消解为自然的外在直接性,国家的自我中介也必须在自然的、无规定的、“非理性”的意志中获得实存。

看见拿破仑在1807年的战役后骑马走在街上,黑格尔评论道,他仿佛看见了世界精神骑在马上。这一评论的基督学内涵是显而易见的:在基督的那种情形下发生的,是上帝这位我们全宇宙的创造者,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走在街上。可以在不同层面上看到道成肉身的这一秘密,甚至在父母对孩子的思辨性判断中看到这一秘密:“我们的爱情走在街上。”它代表着从“规定的反思”向“反思的规定”这一黑格尔式的逆转。就像国王那种情况,他的臣民看他四处游荡,会说:“我们的国家走在街上。”在这一点上,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章的一个著名脚注中对“反思的规定”的召唤,同样是不充分的:人们觉得,他们把某人当国王对待,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国王,而事实上,他是国王,只是因为他们把他当成国王来对待。不过,至关重要的是,不能把社会关系“物化”于某人当成简单的“恋物癖误解”驱而逐之。这样的驱而逐之所错过的,或许是可以称为“黑格尔式述行”之物。当然国王“本身”是可怜之人,当然只有他的臣民把他当国王对待时,他才是国王。不过,关键在于,促使我们崇拜国王的“恋物癖错觉”本身具有述行之维——即国王的统一,以国王为化身的国家,只能在国王身上实现自己。正因为 这个缘故,仅仅这样说是不够的:我们需要避免“恋物癖陷阱”,我们需要把国王这个偶然之人与他代表的东西区别开来。国王代表的东西就是以他这个人为化身的,正像那对夫妻之爱(至少在某种传统的视野之内)只以他们的后代为化身一样。

稍加改变,这就是基督的怪物性:不光是国家这座大厦,而且现实的整座大厦,都依靠一个偶然的单一性,依靠这个单一性来实现自己。当基督,这个悲惨的个体、荒谬可笑的乞丐国王走在街上,他仿佛是这个世界的肚脐眼,是维系现实的结构的那个结(拉康在晚期作品中称为圣状)。没有基督的现实,只是真实界的无意义复多性的空洞。这种怪物性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以便在外在表象的媒介(宗教的媒介)中表现绝对者。

在艺术、宗教、科学(哲学)三者之中,宗教是至关重要的,是一个割裂,是形式与内容的不平衡。在艺术中,特别是在古希腊艺术中,形式(美丽的 “可塑个体”)和普遍内容之间存在有机的统一与和谐。也就是说,魅力的个体是直接呈现出普遍性维度的模型。在宗教中,这种直接的和谐被打破了,感性的内容(对现实生活事件的叙述)和真正的意义之间有某种割裂。正因为如此,有机的统一被寓言(外在表象)所取代(在哲学中,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得到了重建,因为概念性的内容直接以正确形式阐述出来)。表象的秩序的矛盾,在基督身上达到顶峰。针对基督,黑格尔实际上谈论了许多克尔凯郭尔式的主题(天才和使徒的差异、基督的单一事件性),尤其是苏格拉底和基督的差异。基督并不“酷似”希腊的可塑个体。希腊的可塑个体直接表现普遍性/实体性内容(比如亚历山大大帝)。这意味着,虽然基督是人-神,是人-神的直接同一,但是,这种同一也意味着绝对的矛盾——基督并不“神圣”,甚至并不“例外”——如果我们观察他的特征,他根本与其他人没有区别:

仅从他的才能、性格和道德考虑起来,仅把他当做教师等等考虑起来,我们就拿他和苏格拉底等人一同来看待,虽然他的道德还可以评高一些。但是性格、道德等等的优越,并不能使人在他的观念中对于精神得到思辨的概念。假如基督仅被看做是一个超凡入圣、白璧无瑕的个人,这就是漠视了思辨理想的观念,漠视了绝对的真理的观念。(Hegel 1956:325)

这段话依赖于一个非常精确的概念背景:基督并不“高于”其他宗教、哲学、伦理智慧的榜样人物(佛陀、苏格拉底、摩西、穆罕默德),他之所以是“神圣的”,是因为他没有任何人的缺陷。有了基督之后,实体性的神圣内容与它的表象的关系改变了:基督并不表象实体性的神圣内容(上帝),他直接就是上帝,所以他不需要“酷似”上帝,不需要努力追求完善,努力“像上帝”。我们可以想想马克斯兄弟的笑话:“你看起来像埃曼纽埃尔·拉维利——可我就是埃曼纽埃尔·拉维利——难怪你这么像他。”这个笑话的基本前提是,是某人和像某人的重叠是不可能的,二者之间始终有某种割裂。佛陀、苏格拉底“像”上帝,而基督“是”上帝。因此,当基督教的上帝“向其他人显现他自己,作为一个个体的人”(Hegel 1987:142),我们处理的是一个纯粹事件的单一性、一个极端的偶然性——只有在排除一切普遍完善的努力的情况下,上帝才能实现道成肉身。上帝之所以没有任何肯定性特征,之所以在属性上与人相同,是因为另一种更彻底的差异使得任何积肯定性的差异变得无关紧要。我们可以说,这种变化,是“本质性的偶然化”的上升运动变为“偶然性的本质化”的下降运动(Malabou 2005:119):希腊的英雄,“典型个体”,把偶然性的个人特征上升为本质普遍性的典型例子;而在基督教的道成肉身中,普遍的本质化身在偶然性的个体之中。

或者,换一种说法:希腊的神以人的形式出现在人面前,而基督教的神则以人的形式出现在他自己面前。这里的关键在于:对黑格尔来说,道成肉身不是上帝让自己被人类接触/观看的举动,而是上帝上帝以(扭曲的)人类视角观看自己的举动:“当上帝出现在他自己的目光之中,镜面的形象把神性自我与他自己分开,让神性具有了自我在场的透视视野”(Malabou 2005:118)。或者,弗洛伊德-拉康的术语来说,基督是上帝的“部分对象”、一个没有身体的自主器官,仿佛上帝把眼镜从头颅上取下,从外部观看自己。现在,我们可以猜想,为什么黑格尔坚持基督的怪物性。

这里的关键在于,基督教的“上帝观看自己”不是一种“观看我自己在观看”,不是一只眼睛在观看自己,并且享受这种自我镜像中的视野。眼镜看向“它的”身体,预设了眼镜与身体的分离,而且我通过我的外部、自主的眼睛所看到的,是我自己的透视的、变形的形象。基督就是上帝的变形。

只有在基督的怪物性之中,人的自由才有了根据。而且,在最根本层面上,基督的牺牲之所以使我们自由,不是因为这种牺牲为我们的原罪付出代价,也不是因为这种牺牲是法律上的赎金,而是因为这种牺牲创造了这种开放性。在我们心存恐惧时(害怕死亡是终极恐惧,它使我们成为奴隶),真正的朋友会这样对我们说:“别怕,看我的,我来做你不敢做的事情,而且免费——不是因为我必须这样做,而是因为我爱你;我不害怕!”他这样做,使我们如释重负,说明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我们也能做到,我们不是奴隶。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安·兰德在其《源泉》中对霍华德·洛克的描述,看他在法庭上对听众产生了怎样的冲击力:

洛克站在他们面前,仿佛他们每个人都进入了他纯真的内心。但是洛克就那样站着,面前是充满敌意的人群——他们突然明白了,想恨他是不可能的。一瞬间,他们领悟了他运思的方式。每个人都在问自己:我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吗?得到别人认可很重要吗?我被人束缚了吗?在那一片刻,每个人都自由了,自由得足以感受到了自己对法庭中每个人的善意。那只是一个瞬间,是洛克发言前一片沉寂的瞬间。(Rand 1992:677)

基督就是这样给我们带来自由的:面对他,我们意识到了我们的自由。因此,最终的问题是:在什么样的宇宙中,自由是可能的?自由意味着何种本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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