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中間終究還是少了一樣本質性的東西


《閒暇與崇拜》

尤瑟夫.皮柏
劉森堯

許多真知灼見的獲得,
往往正是處在閒暇之時。
在我們釋放自己,
專注對著一朵盛開的玫瑰花,
一個沉睡中的嬰兒,
在我們靈魂開放的此時此刻……

眾神為了憐憫人類──天生勞碌的種族,
就賜給他們許多反覆不斷的節慶活動,藉此
消除他們的疲勞;眾神賜給他們繆思,
以阿波羅和戴奧尼修斯為繆思的主人,
以便他們在眾神陪伴下恢復元氣,
因此能夠回復到人類原本的樣子。

──柏拉圖

首先,我們要和中世紀的士林哲學家(或譯經院學派)一樣,以一句反對的話開始:「這看來不然……」(videtur quod non)我們的反對如下:以目前處境而言(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不久的當前德國處境),要談論「閒暇」這個主題,似乎並不合時宜。我們現在正忙著重建家園,已經忙得無法分身,我們除了努力把重建的工作做好之外,是否不應該分心去想別的事情?

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反對意見,我們會好好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必須了解的是,我們在這個時候努力「重建自己的家園」,意思指的除了尋求安頓往後生活之所在外,同時也應該重新找回我們在道德和智識等方面的祖先遺產。然而,在提出確切可行的詳細計劃之前,一開頭我們即要想到……先為閒暇好好辯護一番。

在構成西方文化的諸多基礎中,閒暇無疑是其中之一(如果說我們的家園重建工作是奠立在所謂「西方精神」上面,此說應無疑義,因為除了此一方式之外,不知道還會有什麼別的方式),在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Metaphysik)第一章,即可讀到相關的說明。

「閒暇」(Musse,譯按:亦即英文的leisure)這個字眼的含意,在歷史上的發展始終傳達著相同的訊息,在希臘文裡原來叫做σχολή,拉丁文叫做scola,在德文中我們最早叫做Schule,其意思指的就是「學習和教育的場所」;在古代,稱這種場所為「閒暇」,而不是如我們今天所說的「學校」。

然而,「閒暇」這種觀念的原始意義,早已被今天「工作至上」的無閒暇文化所遺忘,如果我們現在想進一步真正了解閒暇的觀念,那麼我們勢必要面對因過分強調「工作世界」所產生的矛盾。

人活著並不只是為了工作,但是人卻必須為自己的工作而活。」麥斯·韋伯(Max Weber)引述別人意見所說的這句話,每個人都能順理成章的加以理解,而且這句話也合乎當下一般人的看法,我們因而難以察覺出,此種論調根本上是本末倒置的。

另外有一種論調:「我們工作是為了得到閒暇。」對此我們的看法又如何呢?這種論調是否才是真正本末倒置呢?它對「工作至上」的人而言是否違背了道德原則?而且,是否也抵觸了人類社會的基本原則?

其實,這個論調並非我個人憑空所創造杜撰,這是亞里斯多德說的。這句話出自像亞里斯多德這樣一位冷靜客觀、勤勉用功的現實主義者口中,其意義就非比尋常了。如果我們依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翻譯這句話,其真正意思應該是:「我們閒不下來,目的就是為了能悠閒。」

對古希臘人而言,「閒不下來」的意思指的就是每天勞碌繁忙的工作,這不僅指工作的忙碌狀況,同時也指工作本身。希臘文以「閒不下來」(ά-σχολία)的否定型態來表示工作的意思,拉丁文neg-otium指的也是相同意思。

而且,我們會發現,有關上述閒暇的論調,在亞里斯多德的其他論著中也可以看到,在《政治學》(Politik)一書中他就這樣說過:一切事物都是圍繞著一個樞紐在旋轉,這個樞紐就是閒暇。這樣的論調無疑更進一步顯示出,閒暇的觀念基本上並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的觀念,這不過是一種明白淺顯的道理而已。古代希臘人很可能無法理解我們「為工作而工作」的人生格言,這是否也說明了,我們今天根本就已經失去了了解閒暇原始意思的管道。

當然,我知道有人會提出這樣的反對說法:我們今天有必要用嚴肅態度去看待亞里斯多德所說的話嗎?誠然,要我們去尊敬古代偉大的作家們是一回事,但是要不要去接受他們的觀念,這恐怕又會是另一回事了。

關於這點,我要趁此指出一項事實:早期基督教義中有關「默觀生活」(vita contemplativa)的思想,正是從亞里斯多德的閒暇觀念得到啟發而建立起來。而且,我要更進一步指出,所謂「自由的藝術」(artes liberales)和「卑從的藝術」(artes serviles)此兩者之間的區別,一樣也是導因於此。

有人可能會問:這種區別藝術的事情不是屬於對此一問題有興趣的歷史學家的工作嗎?事實不然,這之間有一部分的區別工作還是落實到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特別是當「卑從的工作」此一問題出現之時,這類工作活動在神聖節日中,如禮拜日或其他宗教節日等,一概被視為不合時宜。

然而,有多少人能了解「卑從的工作」這種觀念,要是不把它拿來和「自由的藝術」觀念互相對比,我們是不可能領會的。此外,所謂「自由的藝術」指的又是什麼意思?這個問題似乎仍有待釐清。

上面的例子已經足以說明亞里斯多德所說的話,對我們的時代而言,畢竟還是具有相當程度的意義,不過這依然不足以說服人們完全去遵循他的觀念。

我們會這麼說的真正理由,主要是為了指出,現代人在工作和閒暇這兩者的價值觀比起古代和中世紀時代,是多麼的不同,以致於我們根本無法了解古代和中世紀時代人心中所了解的「我們閒不下來,乃是為了能悠閒。」這句話

由於我們和前人之間有著上述觀念上的差異,加上我們對「閒暇」此一觀念之原始意義的隔閡,因而當我們意識到「工作」此一對立概念漫無止境的入侵並主宰著人類生存及活動領域之時,我們對上述的兩層事實只有感到更加的疑惑,同時令我們感到疑惑的是,我們會毫不遲疑對正在「工作」的人給予高度肯定。

在緊接下來的討論之中,我們在使用「工作者」(Arbeiter)這個字眼時,指的並非社會學或統計學慣於指稱的特別職業上的意思,比如「無產階級工人」之類的稱謂等等,當然這種區別有時免不了會有些曖昧的。

我們要從人類學的觀點來界定「工作者」的意思,亦即視之為一般性的人類理想,因斯·尼吉斯(Ernst Niekisch)即是從這個觀點把「工作者」看成是「帝國的意象」(imperialen Figur)。此外,小說家因斯·恩格(Ernst Jünger)也為這種類型的「工作者」勾勒美滿形象,已然成為未來世界人類的典型。

由於我們對關於人的概念不斷在改變,對於人存在方式的詮釋也一樣不停在更動,因而我們對「工作」和「工作者」這兩個觀念也跟著不時會產生新的不同看法。可是這種觀念之改變的歷史性發展卻很難加以掌握,要了解其中演進之細節更是不可能。如果說我們在這方面的觀念上想要有什麼新的創見發明,勢必不能從透過重建歷史的論述去著手,我們應該從哲學和神學對人的探究中去深入挖掘其中的根本,如此做才是正確的方法。

「心智工作」(geistige Arbeit)和「心智工作者」(Geistesarbeiter)──這兩個術語所代表的現象可以說正是我們近時所走過歷史道路的寫照,並且以其極端形式將我們帶向有關工作觀念的現代理想。

到目前為止,在必須以自己雙手從事勞動的人眼中看來,從事心智工作者的世界無疑像是天堂,在那裡頭大家都不用工作,在這個擁有特權的世界中,在其核心裡頭,特別存在著一種哲學教養的領域,這種領域,對於工作的世界而言,毋寧是非常的遙不可及。

然而,如今的情勢卻已完全改觀,工作至上的觀念全然取代了知性活動的範圍,這中間所取代的還包括了哲學教養,這種現象可以說是「工作者」的「帝國意象」一系列征服活動的首要步驟。「心智工作」和「心智工作者」這兩個概念及其所涵蓋的潛在力量,這時候就襯托出上述征服活動是如何的清晰明瞭,同時又是多麼的充滿挑戰性。

在我們所經歷的最後一段路程中,整段歷史過程的意義,已在這一語詞中昭然若揭,這包括了其中所包含的準確性及其不足之處。因此,要是我們能夠對「心智工作」這個觀念進行內部結構的詮釋分析,那麼我們就可以全然掌握「工作至上」的真實意義了。

「心智工作」的觀念有其繁複的歷史淵源,我們不妨趁此稍加解釋說明。

首先,這牽涉到有關人的認知過程之解說。

當我們的眼睛看到一朵玫瑰花時,這時候,發生什麼情況了呢?我們對此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我們的心靈會針對玫瑰花的顏色和形狀等等立即塑造出一種印象,當然,不用說我們必須保持清醒和靈敏狀態。然而,我們看玫瑰花的動作可能只是出於一種不經意的意圖,志不在觀察或研究這朵玫瑰花的其他細節。觀察必須是一種聚精匯神的行為,也如同因斯特.恩格所說,這是一種「侵犯性的行為」。如果單只是為了看看或瞧瞧,我們只要張開眼睛,隨便看一下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東西,基本上並不須要費什麼神即可達到目的。

當然,如果我們只是談論感覺的反應,那麼上述的現象顯然就沒什麼好爭論的餘地,因為這種道理很容易明白。

可是,如果我們談的是有關知性的認知行為呢?這會是另外一回事了。當人類認為有某些東西並不能用感官去認知時,那麼,單單只是用眼睛去看,這樣的行為能產生什麼意義?或者,我們不妨使用學院派所使用的術語這樣問:「知性觀照」(intellektuelle Anschauung)這種東西存在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古代和中世紀的哲學家,他們的答案會是肯定的,現在哲學家們的答案則會是否定的。

以康德為例,他認為人的知性認知行為是全然「推論的」(diskursiv),意思就是:並不是用眼睛看。他說:「理解力並不能用眼睛去觀看什麼。」有人把這句話看成是「康德有關認識論觀念最重要的註腳」。在康德看來,人類的認知現象主要奠立在研究、連貫、結合、比較、辨別、抽象化、推論及證明等行動上面──所有這些行動皆透過活潑的心靈運作去完成。因此他也同時認為,認知(人類知性的認知)乃是一種活動,此外什麼都不是。

從這個觀點看來,康德會下結論,認為所有的認知活動,當然也包括哲學(因為哲學距離感官知覺的層次最遠),皆是一種工作形式的展現,想來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康德對上述論點曾詳細說明過,比如他在一七九六年就曾寫過一篇文章駁斥雅可比(Jacobi)、席洛塞(Schlosser)及史多伯格(Stolberg)等人浪漫風格的「視覺」和「直觀」的哲學,並藉此進一步說明他在這方面的看法。在哲學上,他向來重視「依循理性的原則,人只有通過工作才能擁有財產」這種論調。他批判浪漫主義的哲學不能叫做真正的哲學,理由乃因為這種哲學不是「工作」。他的這種批判甚至還指向柏拉圖,這位「對哲學的高度熱情之父」。康德對亞里斯多德的看法反而較為認同,他會說「亞里斯多德的哲學才是真正的工作」。從這個角度看,由於為了大幅提昇「工作的哲學」此一觀念,那麼近時一些「發出意氣高昂聲音的哲學」便被評判為錯誤的哲學,在這種哲學之中,「人們並不工作,只是滿足於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以為如此即可獲得哲學的全部智慧」,依他們看來,像這種「假哲學」總是認為自己遠遠超越那些認真工作的真正哲學家。

古代哲學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並不是這樣,古代哲學家從未想到要用任何巧妙方法來證明哲學是一種悠閒的東西。不僅是一般希臘哲學家,無論是亞里斯多德或柏拉圖,甚至中世紀時代一些偉大的思想家,都一致認為:不管是感官的感覺或是知性的認知,一樣具有一種感受性很強的「觀看」能力,或是如赫拉克里特(Heraklit)所說的「傾聽事物之本質的能力」。

中世紀時代把人的智力區分為兩種,一種叫做理性(ratio),另一種叫做理智(intellectus)。理性是一種推論思考的能力,是搜尋和研究、抽象思辨、準確表達及下結論的能力;而理智則是「簡單觀看」(simplex intuitus)的能力,真理就好比風景一般,展現在其眼睛面前,一覽無遺。人類心靈的認知能力,依古代人的理解,的確是包含了理性和理智這兩種二合一的智力,一切認知活動都離不開此二者。我們可以這麼說,推論思考的過程由無須賣力的直觀伴隨並穿透,以至完成認知的活動,這種直觀基本上不是主動,而是被動的,或更好說是接受性的,這正是我們心靈中活躍的接受能力。

我們在此還要再補充一點:古代人同時還把人主動積極的理性推論思考行為看成是人類認知活動中一種本質屬人的要素,有別於純屬於人的理性,理智則超越了人自身的界限之外,當然,這一「超人」的力量畢竟也是人類本有的能力,至於那「本質屬人的要素」則不能窮盡人的認知能力,這是因為人的本質就是去超越人的範圍之上,進入天使的行列,亦即純粹精神之知的領域。

「雖然人的認知行為確實是在理性的範圍之內進行,但是仍然分享了屬較高本性的純樸之知,我們因而可以肯定,人類基本上乃具有一種知性直觀的力量。」這段話出自多瑪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所著《真理問題論辯》(Quaestiones disputatae de veritate)一書,從這幾句話看來,我們似乎可以了解到,人的認知行為實際上也分享了天使們所喜愛的、非推論性質的觀看方式,天使們具有特殊的觀看能力,他們能輕易藉此能力吸納一切知性的東西,好比我們的眼睛吸納光線和耳朵接納聲音一樣那麼自然。人的認知現象中包含有一種非主動性的且是純然由觀看去領受的要素,這種要素並非依賴於我們人性本身而存在,事實上,它是超越人性之上而存在的,同時也是人性的至高完成形式,究其真正本質,這毋寧正是「真正人性的東西」(多瑪斯也曾說過,如果說「默觀生活」是人類生活的一種至高形式,那麼,這種生活並不僅屬人性,因為這早已大大超越了人性的範圍)。

古代哲學同時也認為,人類的理性運作已經包含了努力工作的特質,這恰好也是一種人性的表現。「理性的行動」及其推論思考的過程,其實正是一種工作,而且還是一種相當艱難的活動。

然而,「理智」所執行的觀看行為就不能稱為工作了。我們要是遵循古代哲學的看法,把人的認知行為看成是「理性」和「理智」此兩者之互相作用交融,同時我們要是能夠在推論思考之中看出一種「知性直觀」的要素,並且因而能在哲學上掌握到一種對存有的整體性的默觀,那麼,我們肯定會發現,把認知行為和哲學看成是「工作」,根本上就不是很周全的看法,顯然就沒有觸碰到事物的核心,這樣的定義事實上即遺漏了某些相當本質性的東西。誠然,一般的認知行為,特別是哲學的認知行為,如果少了推論思考的努力,活動便不能成立;如果少了一般「心智工作」必不可缺的所謂「煩人的操勞」(labor improbus),一樣不能成立。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要指出,這中間終究還是少了一樣本質性的東西,而這一樣東西絕不是「工作」。

更新于 阅读次数

请我喝[茶]~( ̄▽ ̄)~*

Noli foras ire 微信支付

微信支付